第74章

        吴雨提着沉千河的脑袋走到了顺天府以北,在两名御林军难以名状的目光下,像是遛弯一样走到了红墙碧瓦下的甬道里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地方当年于谦也走过,下着雨,佝偻着背,一步踏入,再也没能风风光光的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吴雨和于谦不一样,不一样的地方是他一开始就是反贼,没人给他太多的期待,最多不过是百官们看着他手里抱着那把剑,堆砌起客套的笑容道一声苍王。

        吴雨不是特别在乎。

        事实上,在知道自己和当朝皇帝朱祁镇的那一层关系后,他的心境一直都很糟糕,几天几夜的失眠后,那就是平淡。

        为什么平淡,因为太累。

        要是他娘的每个官员都和现在这个在自己面前阿谀奉承,背地里偷偷骂自己匪首的老头一样,吴雨忽然觉得当皇帝也没什么好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最起码,没自己现在这么快活,想杀人,杀了就行,不必罗列些歪七杂八的名头,哼哼唧唧拖个十年八年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迎面走来了几名官员,从他们的朝服上来看,官还不小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们看到了吴雨,看到了他打着一把血迹斑斑的旧黑伞,头里提着一颗人头,就在那些负责禁军侍卫的注视下走了过来,穿过了层层禁军,来到了大殿的前头。

        徐有贞也在这队官员里头,还是带头的头一号人物。

        他那双老皱的眉毛在以一种骇人的趋势抿紧,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来,直到吴雨走到了他身边,停下了脚步,也跟着皱着眉说了一句话:

        “苍王就不是王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其他官员尽数一片沉默,所有人怔怔地看着吴雨,不知道他这句要杀头的话怎么敢说出口,又到底是个什么意思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有徐有贞明白了,噗通一声跪下,单膝而立,说:“王爷贵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吴雨笑了笑,拍了拍徐有贞的肩膀,怀抱里的那把剑咯噔响了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下子,他们都算是看清了,学着徐有贞单膝跪了下来,还没开口喊一声苍王或是王爷,就让吴雨转身侧步时带起的剑鞘鞘底砸在了脑门后,咕噜咕噜的滚下了好几顶乌纱帽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苍王…到底是个什么来头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管他什么来头,先管好自己的人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只有徐有贞默默起身,一身寒颤,三步两步就往这座宫殿外边逃,他知道,他记得,吴雨手里拎着的那棵脑袋是谁,那是沉千河,是和自己有过一腿的沉嫣琳沉贵人的家兄。

        那…他妈的是国舅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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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对于吴雨的突然来临,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离了门口最近的大太监曹公公,曹吉祥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位老太监依然是一副像是看透了所有事情的样子,睁开了有些浑浊老花的眼睛,看着吴雨咳声说道:“您怎么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说这话的时候像是没有看到吴雨手里拎着的人头,笑得就像是个寻常的慈祥老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吴雨笑着应道:“皇上派我去杀人,我来交差。不知道…方不方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此话一出口,曹吉祥的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,他只是记起了这件事,想到确实有这么一回事。

        老太监同样认得沉千河,却不意外他落了个这样的下场,稍稍眯起眼睛,放宽了心,温和微笑着上前见礼,自然清楚吴雨在朱祁镇心里的分量,考量着说:“御书房是干净的地方,苍王大人是不是该把这带着血气的脑袋包一包,再过去比较好?”

        说话间,曹吉祥也挥了挥手,守在了御书房周边的侍卫和也一一散开。

        吴雨走了过去,他的表情平静之中也带着一丝怅然,整个院落顿时变得安静而死寂,只有大太监曹吉祥咳嗽了几声,佝着身子在前头带路,迈上了台阶。

        三声敲门声响起,金宫殿宇和降红色的屋檐,那扇屋门悄然打开,然而走出来的却不是朱祁镇,而是一位容貌艳丽的贵妇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吴雨望向了这位妇人,觉得眼前一亮,心里莫名的也跟着跳了跳。

        钱皇后今日身着一身浅红色的薄衫,内里是一抹淡白的裹胸,一条琉璃宫绦紧紧束在浑圆纤细的蛮腰间,衬得她饱满的胸脯越发的丰满高耸,身材高佻,体态妖娆,玲珑浮凸。

        她那一头乌黑的秀发简简单单的梳在了脑后,耳垂上则是垂挂下落着一对粉红宝石耳环,白净妩媚的俏脸上略施粉黛,双唇性感红嫩,一双眼睛娇媚勾魂艳丽不可方物,好一个风骚性感的成熟美妇。

        吴雨望着钱皇后,细细的打量着她,而钱皇后同样也在观察无辜,她细眉一挑,媚眼中满是笑意,盈盈走了过去,道:“你就是…吴家的大少爷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吴雨点了点头,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位美妇人。

        照那被自己砍了脑袋的沉千河所言,二十年前的苏州,朱祁镇最先遇上的是母亲何若雪,最先孕育得生的龙种也是他吴雨,但就是因为这位钱皇后,娘亲何若雪心高气傲,不甘沦为侧室妃嫔,这一僵,就是足足二十年。

        二十年过去了,一切都晚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钱皇后见他陷入沉思,愁眉不展,莲足请踏,越过了门槛,刚好走到了吴雨的前头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时的吴雨,正迈足在第三道台阶上,一抬头,便是刚好能够看到钱皇后打开的胸襟,及那抹胸下方深陷的乳沟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时正是盛夏,那道白皙乳脂沟壑内便也多了些聚起的香汗,缓慢的顺着钱皇后饱满的胸乳向下滑落,消失没了踪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吴少爷?”钱皇后挥了挥手,巧笑嫣然。

        吴雨这才醒过神来,带着别扭点了点头,回答:“是…我就是吴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真是个俊俏的小人儿。”钱皇后仔细的盯着吴雨看了看,烟波流转间似乎也多了些别的意思,可紧接着,钱皇后就迈出了步子,走下了台阶,在和吴雨擦肩而过的瞬间碰了碰他的腰,说:“父子两之间有话就好好说,皇上…没你想的那么无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这一走过来,立刻就有一股芬芳的香气向吴雨的鼻尖扫去,近在迟尺之下,吴雨更是感受到了这位成熟贵妇那细腰丰乳的惊人诱惑力,瞬间就有点口干舌燥,看向钱皇后的目光微微异样了稍许。

        钱皇后慢慢弯起了嘴唇,那双雪亮明媚的凤眸直瞧着吴雨,美眸中波光流动,泛着足以勾引正常男人的魂魄。

        直到这位皇后在大太监曹吉祥的恭送下离开远离,吴雨方才猛然醒了过来,苦笑着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苍王请。”曹吉祥去而复返,推开了御书房的大门。

        吴雨提着人头,忽然想到了一件事,无论是这位大太监,还是刚才的钱皇后,对他这样无礼冒失的举动毫无半点过激的反应,如同早在意料之中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么里面那位…又会摆出一副怎样的表情呢?

        吴雨这般向着,迈出的脚步略略加重了一些力道,砰的踩在了书房的青石板上,留下了脚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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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当沉千河的脑袋血淋淋的摆在朱祁镇桌案上时,朱祁镇的表情着实是非常复杂。

        大太监曹吉祥擦着额头上的细汗,一动都不敢动,偷偷的翻起眼睛在等朱祁镇的吩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出去,把门带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果然,朱祁镇很快就开了口,并且带上了很罕见的急躁和郁闷。

        曹吉祥如蒙大赦,老迈的身子迈着迅捷的脚步,哗啦啦的关上了门,差些还被绊了一跤。

        笃笃笃…

        朱祁镇的手指敲打着上好的黄花梨桌面,指尖在上方落下了一个个深凹的印子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抬头,粗硬的眉毛拧在了一起,目光在吴雨平静的脸上和沉千河那颗血淋淋的脑袋间回来游离,说:“你故意的对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皇上何出此言?”吴雨平静的回答,两人的表情十分相似,瞳孔间皆是有竖芒亮起,身后的虚影互相产生了共鸣,一个是呼风唤雨的青龙,一个是翻江倒海的蛟螭。

        朱祁镇的性格由来就不好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自小就出人一筹,天赋,气度,才华,各个方面都遥遥领先其他皇子,杀伐果断,手段雷霆。

        要说缺陷,恐怕论谁也不相信,他其实格外注重血亲。

        昔年间的皇兄皇弟,包括朱祁钰在内,没一个是他动手杀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可别人不知道,史官不相信,写在书上的时候自然就成了不一样的版本。

        朱祁镇懒得解释,因为解释只会让事情越描越糟。

        所以他在这一刻,朱祁镇依然保持着耐心,在听到吴雨称呼自己为‘皇上’二字时,却感到了一种悲哀。

        吴雨也很意外,因为他发现,自己这位隔了二十年方才相见,却并未相认的父亲,对自己刚才的一系列所作所为,完全没有半点心里准备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很生气,颇为愤怒,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一头被人拔了胡须的雄狮,双眉紧皱,呼吸炙热,随时都可能暴怒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以为皇上你并不在乎这个。”吴雨的唇角微微抽动一下,似笑非笑,然后缓缓抬起头来,看着面前这位伟岸又高大的大明朝皇帝,停顿片刻后,平静说道:“我这次来,就是有几句话想问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说说看。”朱祁镇略微疑惑,耐下了性子,也想知道吴雨到底想问些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如果当年我娘肯跟你走,今天的故事,会不会就不一样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句话除了他们两父子,其他人听到了也不会懂,即便是朱祁镇自己,也有了一瞬间的呆愣和错愕,他微微一愣,皱着眉头看着吴雨,似乎想说几句什么话,可最后也只是叹息着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但你有没有想过,如果当年你娘跟我走,你今天或许连个偏王都没得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吴雨听了朱祁镇的这番话,很快就明白了他想表达的意思。

        因为如果他是太子,景泰八年内乱里,被软禁的人就不会是朱见深。

        而以他的秉性,绝不可能和那位柔弱的太子一样逆来顺受,他会斗争,他会反抗,他会逃出宫门落为贼寇,或许还会被一瓶毒酒给赐死。

        而朱祁镇…他既然能够对朱见深冷眼旁观,自顾自的下着自己的棋,当然也能对他见死不救。

        江山美人社稷,子嗣这种东西,本来就只取决了当皇帝的人在不在乎。

        相比较前朝历代,朱祁镇还算是不错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想到这里,吴雨觉得有些可笑,也有些释然,喃喃自语道:“照这么说来,我的运气还真不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朱祁镇微笑了一下,纠正道:“是命不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吴雨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苍白,旋即迅速回复平常,猛地抬起头来,盯着朱祁镇大概是想说些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没等他开口,朱祁镇已经轻垂眼帘,道:“深儿性子弱,在他登基前,我得替他扫清那些老狐狸。在他登记后,某些我管不到的小狐狸,你得帮自家的弟弟照料一些,这就是我为什么让你做苍王的原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要是我不答应呢?”吴雨那张俊秀的面容,双眼一眯,寒光大作。

        朱祁镇抬头看了吴雨一眼,袖口微拢,在一片云雾缭绕中飞出了一纸信函,落在了吴雨的跟前,说:“你总不至于和那个假弟弟更亲一些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吴雨打开了这封信函,略略一看,嘴角的弧度从苦笑变成了大笑,摇着头道:“你这是要赶尽杀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朱祁镇点头,说:“那又怎么样。天下人是杀不完的,那些人头一落地,照样还有人争着抢着要坐上来,不就是都想试试一人之下的滋味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最了解儿子的始终还是父亲,朱祁镇清楚的将吴雨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变化都收入了眼底,指尖在桌上敲打,扣动,最后压低了声音,意有所指道:“所以我说了,你的命,很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吴雨不再多说什么,拿起了摆在桌子上的剑,问:“朱楷在哪儿?”

        朱祁镇说了几个字,指了个地名,然后补充道:“你得抓紧时间,提头面圣这么大的事情,那条黄泥鳅估计早就听到风声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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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黄昏时候,西临旧巷里却是一片嘈杂和尖叫。

        到处都是血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些居住在这几条街巷里的官员府邸全都紧紧关上了门,搂着自家的妻妾瑟瑟发抖。

        直到那一声声的哀嚎响起,人头落地,依然没有人相信,吴雨竟然敢在着顺天府西临巷道里杀人,而且还是在那位新晋的少保府府苑门口杀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们知道这位苍王的来头不简单,也晓得正午三刻时候提头面圣的事情。

        英宗皇帝时隔八年重掌地位,自然是要杀几个人立立规矩,这是常态,这也是规矩,每隔几十年都会来一遭,天下人见怪不怪。

        可从来没人想过,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来杀,来屠,连块遮羞布都不要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位苍王…比唐申那个贼寇还要来的凶残,他不顾体面,不顾后果,一边挥剑,一边擦着血,看着那些向后逃遁的人,也不急着追,只是用一种垂怜和耻笑的眼神低下了脑袋,然后目光穿越了几十米的距离,落在了某张白皙的脸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吴雨不认得朱楷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不知道那张脸才是真的朱楷,但只要挑着自己不认识的杀就行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奉旨杀人,有什么好顾忌的?

        吴雨擦干净了一路走来剑刃上沾染上的血,手帕落地的时候,几十名训练有素的护卫将他围在了中间。

        旁边是一座竹海斑驳的府衙,上面挂着一块匾,匾上写了一个吴,屋子里住的人是新少保吴风。

        吴雨叹了口气,扬了扬手里的剑,自顾自的说了一句:“你娘害死了我养父,今年,我就杀了你亲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巷道内一片慌乱,到处都是人的脚印,马的蹄子,不过瞬息间,就有一大群人包围了吴雨,其中甚至不乏有顺天府的官兵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名武将从人群里走了出来,名字是石亨,样子吴雨懒得去看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开口想要说话,吴雨却只是拔剑,把剑鞘扔在了他身上。

        石亨顿时一惊,慌慌张张的去接这把剑鞘,因为这把剑的名字的叫尚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石大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苍…苍王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。王爷今天要杀人,石大人是有什么说法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说法…自然是有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石亨这名武夫正在擦着额头上的细汗,他读的书不多,词汇有限,心里骂惨了唤自己过来的徐有贞,当下却只能硬着头皮道:“西临的巷口是官员王侯的府邸集合之地,苍王爷你…是不是该换个地方杀人?”

        吴雨活动了一下胳膊,笑起来的时候依然带着些许少年青涩,他摇头,回答:“王爷我今天杀的就是皇孙贵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说完,直接就向着巷子里那头的朱楷往前踩了一步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一步踩下去,不知道吓坏了多少缩在府苑楼阁内的官员,而石亨身边的禁军有些激动了起来,但却被他死死给拦了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尚方…这是尚方…是上头有人要拿人命开刀。

        吴雨似乎很满意石亨现在的表现,转过了头,看着不远处躲在人群最后方的朱楷,平静的说:“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,五当家?”

        朱楷那张书生脸略微发白,他刚要开口说话,吴雨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见吴雨摇着头,剑尖在地上缓缓剐蹭出了一道深痕,“说实话,我特别看不起你。都是反贼,都是贼寇,可你为什么整天就像个脏兮兮的臭老鼠似的,像你这样的人,时刻算计着别人,想着踩着别人的肩膀和脑袋走到天上去,就不怕哪一天风太大,把你给吹没了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本来,这和我也没什么关系。不过唐申死了,他死了,关我屁事?”

        吴雨提起了剑,剑尖对准了朱楷的那张脸,点了点,道:“挺好的,这样我杀你的时候起码不会内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朱楷听到这里,眼眸里闪过了一丝寒芒,他准备说上几句话,当做缓兵之计,结果又被吴雨给提前打断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不是在等秦无心?别等了,周潜龙去了。他自顾不暇,没工夫救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吴雨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,身上的气机跟着一股穿过了弄堂的柔风扩散了开来,层层迭迭的黑雾卷起了袖袍和衣服的下摆,雾气里亮起了两点暗金色的眸光,那是一条还没来得及蜕皮的蛟螭。

        吴雨的步子还在靠近,朱楷身边的护卫们一个个冲了出去,然后在这巷道里就掀起了一阵阴风,那条蛟螭好像是活了过来,黑色的鳞片和尖锐的犄角,就这么淌过了这些护卫的身边,切出了密密麻麻的一道道线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朵剑花在吴雨手上被甩了出来,咔咔咔的响声中,那些护卫碎成了一块块的残肢,风一吹,就七零八落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这样的人要是当了皇帝…那才是天下大乱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敢杀我?苍穹门一半的人马在我手里,就在徐州,不怕他们跟着反了?”朱楷的喉结在翻滚鼓动,他虽然是苍穹门的五当家,可是却不擅长武功。

        因为朱楷一直认为,武只能安邦,文才能定国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姓朱,当然是要选定国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朱楷没想到的是,自己这一肚子覆朝倾国的计划还没使出来,那位英宗就迫不及待的清君侧。

        不讲道理,完全不讲道理。

        就像是两个比擂打架,一个摆足了架势蓄力待发,而另一个直接冲上来给了你两刀,干脆又利落。

        这的确出乎了朱楷的意料,也打乱了很多人棋盘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位英宗明明有时间和自己的弟弟下了八年的棋,为什么却没有耐心和自己见招拆招?

        吴雨告诉了朱楷答案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说:“因为你就是条泥鳅,和你讲个狗屁道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几滴黄豆大小的汗珠从朱楷苍白的额上滴落下来,他瞪着那双怨毒的眼,看着吴雨,想要怒斥一些什么,却是无力开口,他已经无力站住身体,颓然无比地靠在了墙边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景泰年已经过了,如今是天顺,天顺啊…朱当家,要顺天,不要你命。你的命,很不值钱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吴雨盯着朱楷,一字一句说,每一个字,每一句话,都像是一把刀插进了朱楷的心窝里,但是他还有一个疑问,必须要说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为什么会是你来清君侧?”

        吴雨笑了一下,带着嘲弄,道:“谁告诉你我在清君侧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这叫…正家风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吴雨说完,一个闪烁,背后的那条蛟螭随着他的脚步布出了一大片的阴云,笼罩了巷道。

        后方的石亨有些呆滞的伸出手,想要大喊一声住手,但最终也只是想想而已。

        正家风,那是朱家人的事情。

        朱楷在这把尚方剑的剑尖挑开自己心脏的那一瞬间,才算是想清楚了前因后果。

        他那书生般的脸上突然裂开了一道痕,噗噗噗的剥落下来许许多多的皮屑,最终露出了一张厚实,平凡,普通堪称是略微丑陋的中年男人的脸。

        朱楷并不喜欢自己这张脸,拼了命的伸手想要捂住,然而嘴角和心脏处渗开的血迹,却让他一点点没了力气。

        吴雨缓缓拔出了剑,一把推开了朱楷枕在自己肩膀的上的脑袋,看着他的身体落下的瞬间,揪住了朱楷的头发,然后拿剑一挥,干净利落的把这位五当家的脑袋给斩了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哒…哒…哒…

        吴雨一步步走了过来,石亨却动也不敢动一下。

        吴雨停下了的脚步,目光停在了他怀抱着的剑鞘上,拿着剑甩出了一圈半月形的血花,一点点入鞘,最后捏住了石亨身上的那件衣服,唰啦一声扯了下来,包住了朱楷的脑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一次,就不提头了。”吴雨暗自道,目光飘远,落在了很远很远的徐州城附近,微笑着补充道:“接下来才算是清君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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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吴风站在了西侧的楼阁上,隐没在了楼台的纱帘内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的表情很冷漠,静静的看着吴雨杀人,斩首,然后从自己的少保府前踏步而过。

        而此时,下面的场面也非常的滑稽。

        朝廷新任命的苍王,在英宗登基的头一个月里,当着文武百官和其家眷的面,于西临巷道内杀人,分尸,砍头,然后拽走了石亨石将军的衣服装人头。

        很好笑,却没有人在笑。

        安静得就跟死了一样,所有人都呆呆的看着地上的尸体,皱着眉头,不知道该如何是好。

        有人从身后出现,手掌沿着吴风的腰背向下,勾住了他的腰,夏日般灿烂的华发在和风中飘荡,也跟着落在了他的肩头。

        翡翠皱着眉,好看的脸上有着不是特别好看的样子,素手搭在了栏杆上,盯着吴雨离开时的身影,说:“我现在出手,应该能杀了他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吴风摇了摇头,回答:“别把皇帝当傻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秦无心应该死不了,周潜龙厉害,能打赢,但留不下人。”翡翠的目光还是停在了朱楷的尸体上,颇为无奈的叹气:“合着折腾了半天,四凶四神,聚拢分散,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吴风深呼吸了一下,也跟翡翠那般把双手搭在了扶栏上,说:“都说了是气运。气运这东西…一向偏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吴风说着,甩了甩袖口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他好像是你爹。”翡翠说,转身向后。

        吴风看了她一眼,沉默了好几秒,突然笑了起来: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你怎么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因为我觉得现在还是姓吴比较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锋利的目光找到了朱楷的尸体,心里异常的平静。

        在正午吴雨提着沉千河的人头去见朱祁镇时,吴风就已经听到了风声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本可以告诉很多人的,但是却没有。

        朱楷也好,沉千河也好,还有秦家的秦无心,这帮人想要的是天下大乱,易主而位,可吴风不是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要的始终只是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。

        英宗老了,于谦死了,剩下的几个老狐狸一个个都没多少岁数可以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等到那位朱见深太子登基,就是他吴风起浪的时候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就很好,够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并且,朱楷和沉千河的死,多多少少也能给董雨如一个交代。

        至于和自家那位苍王哥哥的斗争,吴风尚在考虑之中。

        聪明人,不会去做多余的事情。

        哪怕他当着自己的面杀了自己的亲爹,可那个爹…吴风并不在乎,他相信,母亲沉嫣琳也未必就会有多在乎。

        都当自己是下棋的人,换来换去,可从未听说过棋子还会认人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惜了,都太把自己当回事。

        吴风冷笑了一下,离开了楼阁。

        翡翠跟在了他身后走了几步,问:“去哪儿?”

        吴风回答:“面圣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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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亭台柳,亭台柳,昔年青青今在否。

        吴风收回了赏这一河翠柳的心思,负着双手,跟在了大太监曹吉祥的身后。

        天色已经暗了,夜色下的顺天府家家户户点起了灯笼,并不太平。

        西临四十几个巷口血气太重,护城的军官和士兵都在忙着清理现场,三书六部的官员也跟吵开了锅似的商讨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。

        明天上朝,他们到底是报,还是不报?

        吴风这一面圣,摆明是想把事情和自己撇个干净。

        翡翠是聪明人,董雨如也是,她们肯定知道他为什么离开,今夜的少保府,一个人都敲不开门,休想和他扯上关系。

        这般想着,吴风安安静静的绕过了雕梁画柱,在曹吉祥的接应下破天荒来到了御书房这一块地方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已经是后宫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按照皇宫的规矩,除了嫡系的皇子皇孙外,其他男人想进来,要么用禁军甲胄把下面那部分给遮了,要么就得拿刀子割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可在这一点上,朱祁镇却很是大度,并不当紧。

        御书房所在的幽静小院到了,远远的看着那一方血色的拱门高墙,十三道台阶上通明的烛火,以及两道隐隐约约的人影,吴风恍然了一下,猜到自己这一次面圣,恐怕得多等候些时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果然,大太监曹吉祥佝着身子走了回来,拱手对他说:“吴少保轻稍等,皇上他…和苍王殿下有要事相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吴风猜对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摆了摆手,安安分分退到了拱墙后头。

        然这时,大太监曹吉祥又多补充了一句,说:“少保大人,皇上还说了,您呐…可以抽空去见见自己的母亲,问候问候,也算是尽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…倒是出乎了吴风的预料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看来,那位皇帝早就知道他们一家子的底细,都是沉家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皇上还说什么了?”吴风想了想,多问了一句。

        而曹吉祥也微笑着多看了他一眼,道:

        “皇上说了,希望你见完沉贵人回来后,可以给皇上一个答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答复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您呢…到底是要当吴少保,沉少保,还是朱少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