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

我4岁那年，父母闹离婚闹得满城风雨。

我爸嫌我妈打牌不顾家口无遮拦，我妈说我爸在外风流快活不管她死活。

他们互相指责，谩骂，诋毁，恨不能瞬间就将对方生吞活剥下去。打闹了没多久，一个雨夜，我妈失踪了。

盛怒之下的我爸像侦察兵一样，迅速查探消息，得知我妈南下，他也买了张火车票追了过去。

他们只顾着面子，房子，车子，还有县城大商场里那两个卖家电的柜台，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我。

我爸把我反锁在家里整整四天。

家里没有吃的，我就啃灶台下贮存的土豆。白天还好说，一到晚上，饥饿，恐惧，无边无际的黑暗铺天盖地压下来。我吓得扯着自己的小被子蜷缩在床上，瑟瑟发抖，连哭都不会。

终于，我爸通过朋友提供的消息，在广州街头逮到了我妈，然后才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一个我，他给奶奶打了电话。

奶奶又惊又气，又急又怕，她顾不上骂我爸，扔了电话就去找我。那个时候，长途汽车都是按点发车的，过了点就只能等下一趟。

奶奶一秒也不敢等。

她不要命似的拦了一辆拉砖车到了县城，司机好心，又把她直接送到了我家。

开门的一刹那，奶奶看到小小的我披头散发蹲在地上，像一只鬼一样啃土豆，口水拉得老长。也许她怕自己大哭会吓到我，就那么轻轻地把我抱进怀里，泪如泉涌。

那件事之后很久，我都害怕黑，一到晚上就躲在被窝里，甚至有时还会发烧。好在，我爸在奶奶的干预下，极不情愿地要了我的抚养权。

她说：“就算你不养，我也能养她！”

此后，奶奶便把我带在身边，整夜整夜地抱着我，数星星数羊，讲圣经里的故事，她是虔诚的基督教徒。

奶奶的怀抱温暖平静，趴在她的胸前，听着她安稳的心跳，黑暗好像被撕开了口子，有光一点点透了进来，恐惧也渐渐地随之消弭散尽。

02

我在奶奶家住了近一年，五岁的那年秋天，奶奶把我爸叫回家，让他接我到县城上学。

那时，我爸已再婚，而我妈，早已不知所踪。

我爸很为难，因为他的新婚妻子年纪小，并不愿意照顾孩子。奶奶气得在院子里把我爸骂了个狗血淋头，爷爷早逝，她一个人带大了我爸和两个叔叔，而现在，我爸生活富足，却不愿意要我这个女儿。

奶奶怒不可遏地把我爸赶出了家门，她说，她没有这种丧尽天良的儿子，以后，她就把我当女儿来养。

当时的我，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，却也知道，奶奶不会把我送走了，我可以和她一直待在一起了。为了这个，我雀跃着爬上了奶奶的膝头，给她擦掉满眼的泪，抱着她皱纹纵横的脸亲了又亲。

那时候，我知道人的眼泪是苦的，很苦很苦。

那年，奶奶已64岁，长年累月超负荷的劳累早已把她的身体拖垮，她的腿变形严重，像一个大大的O形，还有静脉曲张，而且每天都得吃止痛片。

就是这么个小老太太，每天清晨起来熬糖汁，然后她马不停蹄地叫我起床，吃饭，穿衣，送我去学校。

最后把糖汁熬成的糖，放在学校门口卖，两毛钱就可以买一大块。奶奶待人和气，她的糖又不掺假份量足，每天总是卖得很快。

直到今天，我仍记得，每天奶奶卖完糖牵着我的手回家，她的手紧紧地包裹着我的，粗糙厚实温暖，火红的夕阳下，她给我讲，做人其实和做糖是一样的，只有熬过煮过，才能尝到真正的甜。

03

奶奶除了卖糖，每天下午还去菜市场里打扫卫生，她爱笑，极勤快，又极乐于帮助别人，街坊四邻，菜市场的租户，谁家没空看孩子了总拜托奶奶帮忙带着。

市场里的人都喜欢她，连带着也喜欢我，每次我去市场找奶奶，总是东家给瓜，西家给菜，一会儿就能抱一堆。

靠着这些微薄的收入，我读完小学升了初中。

虽然在这个过程中，我妈从未出现过，我爸也只有偶尔才来一趟，可我并没有变成一个问题小孩，因为奶奶从未说过有关于他们的任何坏话，而她对我的宠爱也不曾少过一分。

在奶奶的耳濡目染之下，我活泼开朗，爱帮助同学，每年都是班里的学习标兵，升入初中时，我还被选为新生代表，站在主席台上演讲发言。

没有人知道我的家庭情况，所有人都只知道，我有一个爱我如命的奶奶。

每天放学，写字桌上白净的瓷盘里，必定有洗净的时令水果等我，我爱吃红烧肉，羊肉饺子，而这些，每个周日的中午，都会像变戏法一样出现在餐桌上，即使我们的生活那么艰难。

奶奶总说，吃了好吃的东西，人就会心情好，精神好。所以，我们虽然住着冬天漏风，夏天漏雨的房子，却依然每天都乐呵呵的。

直到多年后，我在社会上摸爬滚打，踉跄前行，不管多苦多累，只要一餐美食即可让我满血复活。我的乐观向上不是天生的，是奶奶教的。

基督教徒每日都要做祷告，奶奶每日的祷告中都会有一句，感谢主把小美赐给我。说这句话时，她的眼里充满了慈爱。

初一时，我经历人生初潮，不敢跟奶奶说，偷偷垫卫生纸，直到有一次弄脏了裤子，奶奶才知道。

她忽然红了眼眶，一把搂住我。

“别人都有妈妈教你这些……”

我安慰她：“没关系，我有奶奶也一样。”

奶奶眼里的泪，倏尔落了一脸，然后领着我去小卖部买了最贵的卫生巾，教我用，看着她满是皱纹的脸，我忽然好害怕。

害怕她会死。

04

我初二那年，我爸突然来家里，想请奶奶和我去参加他儿子的周岁宴会，奶奶面色淡淡的，不置可否，我爸面色有愧，却也什么都没说，放下请柬走了。

那天晚上，奶奶和我商量要不要去，我沉默但抗拒，虽然这些年，奶奶从未提过父母一句不是，她一直用最深的爱教会我谅解，可父母，到底还是变成了我心上的一块疤。

但奶奶想去，她说，虽然我爸有错，但现在他肯上门来请，必定也是知悔了。

说完，她还像往常一样安慰我：“小美，你将来那可是要去北京读书的人，做大事怎么能心存长怨呀。”

我内心当然不愿意宽恕一个如此对我的人，可奶奶要去，我也只能跟着。

我知道，不管怎么样，我爸始终是奶奶的儿子，那个小小的孩子，也是奶奶的孙子。

那天宴会上，我爸和他的妻子一见我们进门，便把那个孩子放在了奶奶怀里，小男孩胖手胖脚，扑腾扑腾的，很是可爱。

奶奶抱着他，皱纹舒展在灿烂的阳光里，她说，这个娃的大眼睛多像我们小美小时候呀。在奶奶眼里，大概每个可爱的娃都是小时候的我吧。

很奇怪的是，虽然在来时，我做好了要冷脸对抗一切的准备，可是当奶奶把弟弟塞进我怀里的时候，我还是由不得嘴角上扬，心底那些对父母的怨恨似乎也没那么重了。

奶奶看着我对弟弟展现出亲密，笑得心满意足。

直到多年后我才无意中得知，当年我爸之所以会突然来接我，其实是奶奶深感自己年迈，今天不保明日，她怕自己垮掉，独自留我一个人孤零零，学业亦会中断。所以，她背地里去门市找过我爸。

而我爸，这些年也有悔意，他和妻子商量后，决定借由弟弟的生日接我回家。

宴席上，所有人都在夸赞我懂事，大方得体，奶奶眼里渗出了点点泪花，她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小美，终于要长大了。

05

那次之后，我爸明显得来得勤了，带着我买书买鞋，虽然还是有些别扭，但总得来说，不再那么陌生了。

有一次，他说学校离他家近可以跑校，于是，奶奶便顺理成章地带着我搬进了他家。

来之前，奶奶怕我去了不自在，说了很多有关我爸的事。

她说从前那些无法想象的苦，地里的蒿草煮碗汤就是一餐饭，实在没办法，作为长子的我爸，从十二三岁起就得自己出去寻吃喝。所以，他才这样不会疼人。

奶奶才说完，我爸就红着眼推门进来。

也许是年龄大了吧，而且又有了自己的孩子，我爸和陈姨待我们还算不错，弟弟更是每天缠着我，只要有好吃的，总要等我下自习回家才一起吃，而奶奶，虽然不需要再去卖糖打扫卫生，可自从她住进来，每天的早餐宵夜，都是奶奶在做，她做的小米粥烙油饼，爱挑食的弟弟每次都能吃一大碗。

陈姨感叹于我的勤奋懂事和自律，学习生活，从来都不用他们操一点心，甚至开家长会，她和我爸都要抢着去，觉得面上有光。

我听着这些话，心里又甜又涩。

其实那个时候，奶奶的身体就已经不好了，只是她一直硬挺着，怕我着急，更怕她倒下了，再没有人给我撑腰。

在我中考结束后，奶奶突发中风住进了医院。

在我心目中，高大坚强的奶奶，突然地缩成了小小的一团，像一个干瘪的稻草人，瘦小的让我无法想象。

刚生病时，她尚能借着我的搀扶自己上厕所，我拉着她的手，亦不敢相信，从前那么厚实的手掌怎么会枯得像树枝，我不敢让她看见我哭，每天乐呵呵地在病床前给她读圣经。

但一出了病房，我就忍不住哭。

哭得心口一阵阵疼。

06

我读高中时是住校，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。

我爸给奶奶请了保姆，我不放心，每次回去都要仔细察看，然后再帮奶奶洗澡擦身，烫脚，洗内衣内裤，唯恐奶奶受保姆的苛责。

上幼儿园的弟弟，每次看我回来忙忙碌碌照顾奶奶，在餐桌上小大人似的说：“姐姐，奶奶会好起来的，我喜欢奶奶。”

我爸和陈姨相视一眼，泪盈于睫。大概他们也没有想到吧，不过短短一年，奶奶的爱已浸润在这个家的边边角角，影响着这个家的每个人。

后来，为了让我安心学习，我爸去学校和老师沟通，每一周都会请一个晚自习的假，他来接我回去看望奶奶。

来回两个小时，近一百公里的路，我爸风雨无阻，我想，这大概是他，重新寻找本心的一条路吧。

有一次，我因为参加竞赛错过了回家过中秋，等我爸把我接回去时，已经偏瘫又口齿不清的奶奶，非要挥舞着双手翻起枕头给我看，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，但还是帮着她把枕头翻了起来。

枕头被翻起的刹那，我的泪涌出了眼眶，奶奶藏了三只蛋黄月饼。

她记得我爱吃蛋黄月饼，我小时候要吃她买不起，每次都是中秋过完，她才去市场买两只半价月饼回来给我吃。

而现在，一下子就有三只，奶奶指着让我吃，看着我吃，她开心得像个孩子，眼里有亮亮的光。

然而，病魔无情，再多的爱亦抵挡不了。

奶奶从手脚不便到大小便失禁，到我高三的时候，她已口不能言，还经常认不得人。

高考后，我如奶奶所愿，被北京的一所高校录取。

暑期期间，我和弟弟足不出户地陪着奶奶，我们对着视频学习按摩，希望能将奶奶日渐萎缩的肌肉唤醒，我依然每天读圣经给她听，而弟弟做的最多的，就是隔一会儿用手帕给奶奶擦流出的口水。

似乎一切都调了个，从前照顾我长大的奶奶，现在变成了当初弱小的我。

我抱着如风筝般轻飘飘的她，像穿越时光看到了4岁时的自己，当年，奶奶冲进门抱起我的那一瞬，我深刻于心，因为她的怀抱充满了力量，是希望和依靠。从那一刻起，她用她瘦弱肩膀，为我撑起一片温暖的天。

我知道这一生，都不会再有人像她这样爱我。

07

时光无情，谁也放不过。

我大一的那年冬天，奶奶在家中离世，她走时，我爸和陈姨，弟弟都陪在身旁。

这个小老太太，赢不了光阴，却赢得了所有人的喜爱和尊重。

我们以奶奶最喜欢的方式举办了葬礼，教堂里，当祷告声低低传来时，我听到了旁边我爸的啜泣，我伸出手，覆在他的手上。

他看了我一眼，我也看了他一眼，相顾无言，却又仿佛有千言万语。

奶奶入葬的那晚，我梦见了她，她满头白发但精神抖擞地站在我们相依为命的院子里。

她说，“小美，奶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，但我知道你会成为我的骄傲。”

我惊坐而起，呆了一会儿，才意识到奶奶不在了，永远不在了。

我想起，奶奶中风前问过我，想不想找妈妈，我想也没想就摇头。

在我心里，奶奶一个人给了我足够多的爱。

她的爱，够支撑我一辈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