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

最后一桌客人走后，许芽收拾残局准备下班。

忽然从温暖的餐厅走到湿冷的街上，许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，同事都嫌弃宿舍环境太差，在别处租了房，只有她和另一个女孩同住，那女孩今天上早班。

此刻，她一个人踏着清冷的夜色，朝宿舍方向走去。

刚走出去一会儿，就看见有个男人坐在地上，许芽一下子就认出他，是今晚最后一桌做东的客人。

之所以留意到他，是因为他喝酒相当豪迈，而且长得帅，穿了一件军绿色的外套，衬得他很英气，她便多看了几眼。

昏黄的路灯下，细雨迎风斜飘着，他的头发已经湿透了。

刚才在餐馆还豪气万丈，怎么一会功夫就病恹恹的了，许芽默默想，应该是酒劲上来了。

许芽顿了顿，看了看四下无人的街道，加快脚步准备离开。没想到，经过男人身边时，他身体突然倾斜，躺到满是泥水的地面上。

许芽吓了一大跳，见他没反应，纠结了一会儿，蹲下来问：“喂，你没事吧，外面太冷了，快回家吧！”

没回应。

许芽站起来，四下看看，有点不放心，不放心他，也不放心自己，万一他是个坏人怎么办？

想报警，但她那部山寨机前几天掉水里，送去维修还没拿回来。

许芽踌躇了几步，想起以前村里，有个喝醉酒睡外面冻死的人，她动了恻隐之心。

这里不是闹市区，这个点往后，很少有人路过。

隔了好一会儿，男人才有了意识，他一脸痛苦地抬起头看着许芽说：“胃病犯了，手机也没电了了，走不动，我在前面星沙酒店开了房，你能送我过去吗？”

许芽松了口气，又紧张起来。

男人看出许芽的担忧，他说：“不方便算了，我等好些了再走。”

许芽见男人喝过酒不红反而苍白的脸，觉得他应该是真的胃疼，于是说：“好，那我送你。”

许芽扶着他站起来，问，“你不是坏人吧？”

男人笑了笑，把手搭在许芽的肩上，两人撑一把伞，男人的气息以及酒精味扑面而来，20岁没谈过恋爱的许芽，忽然心里砰砰乱跳起来。

还好许芽从小在乡下干粗活，臂力不错，不然还扶不起这个男人。

酒店离得不算太远，许芽到底还是害怕，只肯把男人送到门口，然后也不等他说什么，转身就跑了。

02

第二天中午，男人走进了餐馆。

许芽松了一口气，其实昨晚她担心了他很久，现在总算放心了。

男人彻底清醒了，一双眼睛清亮亮地望着她。他自我介绍，说他叫单旭，在附近承包了一个小工程，他提出给许芽感谢费。许芽拒绝了。

原以为，跟他再也不会有交集。

谁知，从这天开始，单旭每天都来吃饭，每次都跟许芽说话，有次拿了电影票来，要请她看电影。

餐馆里其他人都看出了端倪，打趣问许芽，是不是在跟他交往。

许芽顿时红了脸，尴尬地看了一眼单旭，他也正看着她，微微笑着，含情脉脉。

要说这么帅的男人，家境也不错，对自己又痴情，不动心是不可能的。但是许芽从小在乡下长大，她懂得她跟他的差距。

单旭依然很坚持，每天都来，终于她忍不住答应陪他去看场电影。

那天，她早早起床，在那挂满衣服的宿舍里，倒腾了许久才出门。

在电影院里，单旭问许芽想吃什么？

许芽本想说她请客，但扫了眼价目表，她才知道电影院里一杯可乐都要十几块钱，她一个月工资不到两千，所以她没说话。

单旭点了两杯热饮，一桶爆米花，他把爆米花塞到许芽怀里。

许芽抱着爆米花，内心紧张又兴奋。

那是许芽第一次到电影院看电影，也是第一次吃电影院里的爆米花。

那天播的是喜剧电影，许芽全程笑得前俯后仰。单旭也笑，但不是因为剧情，而是因为许芽。

她看得特别认真，笑得眼泪飞溅。

他觉得她很是可爱，可爱得让他心动。

03

看过电影后，他们就水到渠成在一起了。

单旭没有表白，就是每天来找她，带她出去玩。许芽只觉得快乐，也不去想其他的了，她确定自己是恋爱了。

他们在一起后，许芽经历了许多人生“第一次”，第一次吃西餐，第一次去游乐园，第一次唱K，第一次和男人在街上拥抱亲吻……

是单旭趁许芽不注意，偷偷亲的，她气急败坏地捶打他，单旭干脆抱住她，两人打闹着，笑成一团。

和单旭在一起，许芽经常没安全感。她总觉得，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，他钱比她多，学历比她高，年龄比她大好几岁，她总是患得患失。

单旭承诺：“放心吧，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，不是其他的。”

许芽犹豫了一下问：“我们差距这么大，你父母会同意你娶我吗？”

单旭笑得很张扬：“我的事，我自己能做主。”

许芽还想问什么，单旭直接吻住她，许芽不再想那么多了。

单旭给了许芽很多很多爱，许芽越来越相信，他是真的喜欢她，他一定会娶她。

04

工程结束后，单旭要走了。

许芽也跟着他走了，第一次见单旭父母，他们对她有些冷淡。许芽觉得很尴尬，就借口上了厕所，在包厢外缓解心情。

回包厢时，走到门口，她听见单妈小声说：“周琳喜欢你那么多年，你周叔说，只要你们在一起，他就把他手里的资源和人脉都给你，你不用成天东跑西跑……”

“我早说过不喜欢她，以后别提她。我喜欢的是许芽。”单旭语气冰冷。

“好，妈不提。”单妈语气很软。

许芽进包厢，单妈对她忽然热情起来，不断地给她夹菜，问她许多家乡的事。

许芽知道，她在讨好她儿子。

事后，许芽问单旭，为什么他父母对他那样小心翼翼。

单旭说，他小时候，父母忙工作，全国跑，他一直跟爷爷生活，直到19岁，爷爷去世，他才被接回去，父母感觉到他的疏离，一直想重建他们的关系。

他说，长大后得到再多，也没办法弥补小时候缺的爱，父母不在身边的那些年，他从来没快乐过。

许芽就不一样了，她虽然生活在乡下，日子很苦，也没有机会读大学，但是父母对她很好，弟弟也对她好，她的童年在漫山遍野之中，想起来都美好。

她说给单旭听，他一脸向往。

单旭给许芽租了房，两人开始同居。他们一起做饭，打扫卫生，一起规划未来，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。

热气腾腾的生活，让许芽越来越笃定，他们会一辈子。

一个多月后，单旭接到新工程，去了广州。

许芽在家等她。

他很忙，但每天睡前都会给她打电话，他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，但经常说着说着，他就睡着了。

有天，许芽告诉单旭，她想出去找工作。单旭说她学历不高，出去找的肯定又是受累的工作。许芽想说，没关系，反正她习惯了，但又没好意思说出口。

没想到，他抽空回来了一趟，带她报了成人高考，给她买了许多书，让她在家安心学习，提高学历。

许芽心里甜甜的。

05

冬天，下雪。

一觉醒来，许芽发现整个世界都是白的。身为南方姑娘，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雪，她高兴疯了，在雪地上跳来跳去。

她给单旭打电话，激动地报告这件事。单旭笑，让她穿厚点，别感冒了。

可是，许芽发烧了，吃了感冒药，但迟迟不见好，没想到发展成肺炎。

单旭来电话，许芽忍不住哽咽，相隔千里，单旭心急如焚，却又无可奈何。

次日晚上十点，单旭回来了。

知道许芽病得严重，他坐飞机转大巴，又打的，马不停蹄地来到她身边。

许芽感动地直哭，单旭陪了许芽三天。

然而，没想到就在这三天里，单旭承包的工程出事了。因为操作不规范，建筑物坠落，砸死了三个工人，合伙人吓得卷款而逃。

单旭无处可逃，他也不能逃，毕竟人命关天。

最终，他花光所有的存款，又掏空父母的积蓄，死者家属拿到了满意的赔偿款，才放了他。

从广州回来，单旭整个人都憔悴了，整天闷闷不乐，他常常抱着许芽，什么话也不说。

从头到尾，他都不曾埋怨过她一句。

许芽心都快碎了。她一直自责，单旭抱着许芽说：“以后，我一无所有了。”

“你还有我。”

“我不能给你好的生活了，甚至连下个月的房租都交不起了。”

“你还有我呢。”许芽喃喃道。

06

许芽找了份工作，依然是餐厅服务员。

而单旭每天在出租屋里抽烟喝酒，胡子拉碴，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，总是双眼无神地望着窗外。

有天，单旭说，没钱买烟了。

许芽这才知道单旭落魄到什么程度，她劝他戒烟，还劝他去找工作。

单旭自嘲：“当初做工程，启动资金是家里给的，现在家里也被我掏空了，我还能干嘛？难道去工地搬砖？”

“你年轻力壮，有什么不可以呢？”许芽说：“我们餐厅还缺个人，要不……”

单旭打断她：“我不要。”

许芽轻叹了口气，下楼帮他买烟。她想，总有一天会熬过去。

几天后，许芽下班回来，看见单旭穿得整整齐齐，眼睛也有了神采。

单旭抱住许芽：“这段时间，你辛苦了。以后，还是靠我吧。”

出事后，许芽都没怎么哭过，一直劝自己要坚强，但这一刻她却哭了，哭得天崩地裂。

“我们一起努力，互相依靠。”

单旭顿了顿，怔怔地看了一眼许芽，许久才说：“好，互相依靠。”

许芽开开心心地做了一顿大餐，单旭靠在厨房的门口，看着她忙活，眼里一片茫然。

吃饭时，单旭才说：“我接了个外地的工程，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。”

许芽愣了下才说：“好啊，我等你。”

不知为何，她心里隐约觉得不安，但是她不能说不。

07

单旭走了。

许芽每天认真工作，也继续准备成人考试，有时间就给单旭打电话，但是他可能太忙了，经常没接到。

单旭走的第二个月，许芽去交房租，却被老板告知，房租已经提前交了一年的。

许芽愣了下，不知道单旭怎么来的钱，但是想到人家说的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，也没多想了。

单旭一走，就是半年，虽然经常跟许芽联系，但一次也没回来过。

许芽在餐厅工作很认真，很受经理器重，决定再过三个月，就升她做领班，她激动得差点哭了。

打电话给单旭，他却没接。

而且从这天开始，许芽再也没有打通过单旭的电话了，她整个人都不好了，胡思乱想，想报警却找不到理由。这时才想起来，她甚至不知道单旭的工地在哪里。

因为胡思乱想，导致工作失误，被经理骂了好几次。她没功夫去想，还能不能升领班了，她只想快点找到单旭。

见到单旭，是在两个多月后了。

不是他回来了，而是在一个商场内，撞见他和一个女人一起吃饭。许芽不太聪明，但那一刻，她猜到那个女人，应该是周琳。

心仿佛被撕扯了一下，单旭没有看见她，她立刻躲到一旁，给单旭打电话，意外的是，电话通了。

单旭穿得西装革履，和从前一样意气风发。隔着玻璃窗，她看见单旭对周琳微笑，脸上的神情有些讨好，周琳微微点头，他才出门接通电话。

周琳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的背影。

许芽悄悄挂了电话，她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，单旭没有打回来，而是发来了短信。

“许芽，前段时间我手机坏了，刚修好，你别担心我，我很快就会回去的！”

许芽望着手机，眼泪直掉。

这一次，许芽没说等他，她深深望了眼餐厅内，坐在别的女人对面的单旭，又看了眼珠光宝气的周琳。忽然觉得，这一切应该到此结束了。

天色渐渐暗下来，她终于走出商场，也走出了他的人生。

08

许芽退了房子，也换了号码。

她搬去餐厅的宿舍，和其他服务员一起住，每天都很热闹，只有夜深人静，大家都睡了，她经常睁着眼睛，望着窗外的月亮，发呆。

第三个月，许芽顺利升任了领班。

同事为她庆祝，她第一次喝了酒，喝得昏天暗地，叫单旭的名字，叫得全餐厅人都知道了她的男朋友叫单旭。

第二天清醒了，听同事说了，她自嘲地说：“是前男友。”

后来，许芽拼命工作，考上了成人大学，每天忙得脚不沾地，升了经理，升了餐厅督导。

她还住在群租宿舍里，因为热闹，因为不必一个人面对孤独。

25岁那年，她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单旭，是在一个十字路口，许芽的车追尾了别人，下来处理时，她看见了路边经过的单旭。

他一下子就看见她，她也看见了他。

单旭说，他找了她好几年，他质问她为什么消失，然后看了看她身后的车，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可相信跟轻蔑。

许芽看出他的心思，她本能地解释：“我自己挣钱买的！”

单旭愣了下，垂下头，许芽说：“你跟她结婚生子了吧，男孩还是女孩……”

单旭彻底愣住。

许芽笑笑：“你妻子是叫周琳，对吧？”说完，许芽红了眼。

单旭摇头：“没有，我没结婚……”

许芽终于知道了真相，跟她猜想的有所出入，单旭确实去找周琳，周琳答应让她爸给他一个工程，她也会借他启动资金，但是有条件，那就是跟周琳恋爱一年。

她爱了他那么久，她想如果注定没办法一辈子，那曾经拥有也不失为另一种美好。

单旭接受了这个条件，他想好了，等一年后，他功成名就了就回去娶许芽。

他跟周琳的协议完成后，却怎么也找不到许芽了。

许芽泪流满面：“不管怎么样，都过去了……”

单旭眼眶泛红：“真的，过去了吗？”

许芽没说话，这时交警来了，许芽要去处理赔偿，她深深看了他一眼，他的眼睛依旧明亮，犹如她第一次见他那样，只是多了一些沧桑。

她内心百感交集，因为他，她变得更好，也因为他，她被深爱过也深爱过别人，也因为他，心狠狠地碎过。而现在，他就在眼前，触手可及，但她知道，他们再也回不去了。

她可以接受穷苦的日子，一起努力，但接受不了背叛，即使那背叛是因为爱她。

她狠了狠心，故作风轻云淡地说了句再见。

车开出很远，单旭还愣在那。

前尘往事，从眼前一掠而过，风灌进来，凉凉的，许芽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。

往事，终究是如烟了。